不知是申宁为官还算清廉,亦或是他品级不够的缘故,范按察使一案东窗事发时,他竟未受太大牵连,勉强保住了乌纱。以他这般年纪的从六品官,本已无甚抱负,只求安稳熬到致仕。岂料还是有人嫌他占着礼房主事这个肥缺,一纸调令将他贬谪至沧山县。
想那山城县衙坐落府城繁华之地,这般处置,分明是要他远离权力中枢。官场之上,落井下石者向来不少。正所谓墙倒众人推,鼓破万人捶。申宁只得灰头土脸赴任沧山,虽仍列席议事堂,可这礼房的差事,哪及得上先前同知的实权?申宁生性懦弱,唯有忍气吞声。
其子申耀在乡税课司时,素来喜好呼幺喝六,明里暗里得罪了不少人。如今靠山已倒,那些仇家立刻寻上门来。不过数日,他便被革去书办之职,每日背着个褡裢,骑着匹瘦马四处奔走办差,受尽白眼。
时值休沐日,憋闷了一整日的申耀骑着瘦马往府城赶路。忽闻身后马蹄声急,回头见一驿卒举着信筒追来,高呼:"申老爷留步!有您的急递!"
申耀本不欲理会——如今谁见了他不冷嘲热讽几句?踌躇片刻还是勒住马缰,拆开火漆封缄的信笺。但见纸上墨迹淋漓:"申愣子,哈哈哈,寻你寻得好苦啊!"
这称呼甚是亲热,偏生申耀一时想不起是何人。既是旧识,只得硬着头皮回道:"恕在下耳拙,不知阁下是..."
信使又递来第二封,展开竟是:"直娘贼!连老子的字都认不得了?如今发达了,就不记得同窗了?我祝知礼啊!"
申耀顿时呆若木鸡。这祝知礼当年与他有过拳脚之争,后来也不过泛泛之交,怎的突然来信?转念想起传闻祝知礼如今在沧州府刑房当差,正经的七品官身,比他这个白丁书办强出不知多少。
他悻悻然提笔回信:"原来是祝大人!不知寻在下有何贵干?"
不多时第三封信到:"申愣子!今夜可得闲?正巧与林彦秋吃酒,提起你来。林兄说多年未见,定要邀你一醉方休!"
申耀心头一热,却还拿腔作势:"今夜家严有命,恐难赴约..."
祝知礼会意一笑,将信笺递到林彦秋面前:"林兄且看。"
林彦秋示意轿夫停轿,接过信笺提笔写道:"申耀贤弟,别来无恙。今日议事堂得见令尊,若非祝兄提醒,竟不知申主事是贤弟家严。呵呵,令尊既不许夜出?贤弟已非垂髫童子矣。不若这般,你且告知令尊,说是林某设宴相邀,他必应允。至于林某?不过在沧州府混个差事罢了。就此说定,回头你遣人告知祝兄,由他安排。"
搁下毛笔,林彦秋对祝知礼道:"你且另雇顶轿子先行,本官还有些公务要办。酒肆定好后飞鸽传书。"祝知礼拱手欲退,林彦秋忽又唤住:"今夜让刘力好生准备,务必要让申耀尽兴。"
祝知礼略作迟疑:"这些琐事自当办妥。不过下官想着,申耀离学已有三载,不如与闵通判打个招呼,看能否提拔..."
林彦秋眉头微蹙:"申耀此子,生性怯懦,怕是不堪大用?"
祝知礼低声道:"不过多个跑腿的罢了,权且一试。此人虽好虚张声势,口风倒是极紧。"
林彦秋捻着胡须沉思片刻,觉得祝知礼所言确有道理。这祝知礼看似粗豪,实则慧眼如炬。于是点头道:"也罢,你且先探探他的口风。若无不妥,闵通判那边本官自会打点。虽难调入府城,但安排到南山县倒非难事。"
南山县上下多是祝文当年的旧部。如今祝文虽升任布政使司参政,可他在省里的门生故旧,哪个不长眼的敢轻易动他的人?林彦秋这番安排倒也妥当——先给申耀提个从九品,以示诚意。放在南山县,自是因那里上下都好打点的缘故。
申耀回到家中时,申宁尚未下衙。他先将此事说与母亲梅氏。这梅氏自申宁遭贬后,便有人看她不顺眼,将她从户房调去了织造局。说来可气,既已贬谪,按例该提半级以示抚慰,可梅氏仍是个未入流的典簿。心中郁结自不必说,如今听儿子提及此事,梅氏顿时上了心。
梅氏毕竟是官宦人家出身,沉得住气,只对儿子道:"且等你父亲回府再议。"面上虽不显,心里却已盘算起来。林彦秋与祝知礼这两个后生,梅氏早有耳闻。单看二人如今在衙门里的位置,就值得儿子好生结交。
这一走神,灶上三个菜竟烧糊了两个。申宁刚踏进院门就皱起眉头,捏着鼻子道:"夫人今日怎的这般手生?"
梅氏见夫君回来,立刻撤了灶火,在围裙上擦了擦手,急急朝里屋喊道:"耀儿,你父亲回府了!"原来申耀正在厢房里摆弄新得的九连环,闻言立刻整衣而出。
申宁见母子二人神色有异,不由蹙眉:"你二人这是作甚?"
梅氏忙将堂屋门闩好,拉着申宁在太师椅上坐下,压低声音道:"老爷且听我说,今日......"
随着母子二人娓娓道来,申宁嘴角渐渐扬起。他瞥了眼儿子期盼的眼神,捋须道:"去吧,莫要误了时辰。"
申耀如蒙大赦,箭一般冲出门去。梅氏追到廊下喊道:"我儿,饭还没用呢!"
却见申耀头也不回,转眼便消失在巷口。那扇朱漆大门"砰"地一声震响,惊得檐下麻雀四散飞起。
申宁轻咳一声,待梅氏回神,方捻须微笑道:"唤他作甚?为父巴不得他与林彦秋交好。"
梅氏蹙眉道:"这林彦秋...可堪托付?"
申宁忽而笑问:"夫人今年贵庚?"
梅氏一怔:"五十有二,老爷何故问此?"
申宁负手而立:"夫人五十有二,尚是个未入流的典簿。那林彦秋年方廿三,已是七品官身,更是本官的上宪。你说,可堪托付否?"
梅氏不由颔首,转而又忧心道:"只是那林大人,凭何要提携耀儿?"
申宁拂袖起身:"妇道人家,休要多问。速去备膳!"说罢,背着手往书房踱去,青缎官靴踏在青砖地上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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