议事毕,已是申时三刻。
外头骤雨倾盆,往日里总要寒暄几句的官吏们,今日却都匆匆戴上斗笠,冒着大雨各自赶回乡里,连驿站的接风宴都无人敢留。
清点下来,共有三名里正未到,古溪乡里正刘达全赫然在列。午后六房主事再聚,杜北丰只捻须道:"诸位但说无妨。"便再无他言。
林彦秋率先举笏:"田大人所言极是,此等懈怠之风确该整治。然则本着惩前毖后、治病救人之道,下官以为,对迟到者可予申饬;无故缺席者,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,再依《吏律》严惩不贷。"
此言一出,满座皆惊。杜北丰眼角微跳——他原指望林彦秋田大晖二人联手发难,好让这二位得罪一批人,未料林彦秋竟留了余地。
最终议定:着三班衙役协同各乡里正,半月内务必肃清私窑。逾期未办者,轻则记过罚俸,重则革职查办。
待朱批文书下发时,杜北丰终于盖上了官印。此番议事,总算是上下一心了。
暮鼓声中,林彦秋正欲退衙,忽接顾氏遣人送来急帖,言道明日辰时须至府衙议事,届时将有吏部大员莅临,专为推行"举子下乡"之策。既由吏部亲自督办,下面州县倒省却许多繁琐。
未及换下官服,又收方侍郎飞鸽传书:"令尊托带物件,墨卿贤侄可来取。"林彦秋展信诧异,回书问道:"方大人现居何处?"
不多时复信至:"暂寓桐城驿馆甲字三号房。"
方侍郎此刻现身桐城,显见朝廷对此次"举子下乡"之重视,亦或另有深意?
林彦秋匆匆更衣,单人独骑赶往桐城。至驿馆时,连阴数日的天色虽霁,却仍不见晚霞。通禀后入得厢房,但见方侍郎正对案独酌,桌上不过四碟家常小菜并一钵清汤。
"墨卿来得正好。"方侍郎含笑执箸,"想必还未用膳?"
林彦秋净手入席,笑问:"大人怎未赴知府大人的接风宴?"
方侍郎捋须道:"朝廷正整饬吏治,我等出巡只许用膳。虽李知府盛情相邀,本官却不好破这个例。"
二人不用酒水,只以清茶佐膳,不多时便用罢晚膳。方侍郎起身拂袖道:"且去手谈一局。墨卿贤侄棋艺较令尊更胜一筹,他那棋路太过持重,少了些灵性,恰似其为人。"
林彦秋随至内室,于早已备好的楸枰前落座,笑道:"尝闻棋道如人道,随阅历而变。是故棋风未必肖似性情。依小侄浅见,棋路实乃心相所显,非表面性情可定。"
方侍郎执黑子的手微微一顿,却不接话,只将一枚墨玉棋子落在右上星位,正是标准的起手式。林彦秋执白应对,看似平和,却暗藏机锋。方侍郎步步为营,每落一子皆要沉吟良久。一个时辰过去,枰上不过二十余子,双方似在比拼耐性,皆不欲先启战端。
布局将尽,轮到林彦秋落子时,忽将一枚白玉子轻轻托在黑棋无忧角下,此乃试应手。方侍郎顿时眉头紧锁——此子落得刁钻,正在黑势将合未合之际。若强行吞吃,必留破绽;若放任不管,白棋轻易便能做活。
沉思片刻,方侍郎选择退守,欲以大势围剿。不料林彦秋顺势一扳,白子便要突围而出,战端竟在这不经意处骤起。
围棋之道,高手相争往往不为大利,只因那一目半目的便宜,谁也不肯相让,便引发惊天厮杀。
见林彦秋这一手,方侍郎轻抚长须叹道:"墨卿贤侄这是要欺负老夫年迈,算路不及你啊。"说罢将一枚黑子稳稳落下,将棋形走厚,远远地对白棋形成合围之势。
林彦秋却不慌不忙,又在边星黑子旁轻碰一记,再施试应手。方侍郎被这两着逼得进退维谷,终于按捺不住,重重拍下一枚黑子,直取中腹要冲。林彦秋不紧不慢在三路一扳,似在问:是要赶尽杀绝,还是网开一面?
二人在这方寸之地剑拔弩张,谁也不肯退让,终至掀起一场大战。方侍郎攻势如潮,林彦秋却似游龙戏水,借着对方破眼之机,顺手将上边黑空洗劫一空,再从容逸出。
见此情形,方侍郎不禁喟叹:"棋道如人道,贵在阴阳调和。攻势愈猛,反噬愈烈。难怪国手对弈,多留三分余地。"
林彦秋闻言,轻轻落下一子,竟在黑棋跳间挖了一手。这一挖如庖丁解牛,顿时将围堵白龙的黑棋断作三截。方侍郎凝视棋枰,足足沉吟了半个时辰,终是抓起一把黑子撒在枰上:"投子认负。"
林彦秋细观棋局,疑惑道:"黑势虽颓,尚不至山穷水尽。中腹广阔,若能弃子取势,犹可周旋。方叔父为何..."
方侍郎捋须笑道:"墨卿年少气盛,果然锐不可当。老夫已是风烛残年,一招不慎,便再难挽回了。"说罢,望着窗外的暮色,目光悠远。
林彦秋细细品味着这句语带双关的话时,方裕同已笑着站起身来,宽大的青灰色直裰衣袖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摆动。他拍了拍手道:"走,趁着没人留意,咱们到外头逛逛。这桐城,老夫已有近三十年未曾踏足了。"
一老一少蹑手蹑脚地溜出驿馆,方裕同腰间玉佩叮当作响。守在门口的衙役瞧见他们,刚要上前阻拦,却见老者气度不凡,终究没敢造次。待二人走远,那衙役才慌忙跑去禀告驿丞。
沿着青石板路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,方裕同忽然驻足。他捋着花白的长须四下张望,终是摇头叹道:"不成了,这街巷变化太大,老夫竟全然不识路了。墨卿贤侄且带我去东门桥转转罢。"
林彦秋闻言轻笑,月白色的直身长衫在春风中微微飘动:"那可要雇顶轿子才成,走着去少说也得两刻钟呢。"说着指了指不远处停着的几顶青布小轿。
方裕同捋着胡须低声叹道:"是么?老夫记得当年的桐城,不过两条主街,一个十字路口罢了。那间'书肆',就在十字路口的东南角上。"
林彦秋微微一笑,抬手招来一辆青布马车,扶着方裕同上车后自己也撩起衣摆跨了上去。他吩咐完车夫,转头解释道:"您说的那是老街,如今已不算中心了。那片老城,听说官府马上就要征拆改建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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