袁自强说到此处,偷眼瞧了瞧林彦秋的神色。林彦秋轻抚茶盏,温言道:“莫急,且饮口茶缓缓道来。”
袁自强面色稍霁,捧起青瓷茶盏抿了一口,继续禀道:“那陈双喜手持扁担横挡官道,下官只得下轿与他理论。他却道:‘要封咱们牛村的煤窑也行,须得先把泥村、汪村的煤窑一并封了。’下官百般劝说,他却油盐不进。无奈之下,只得正色告诫他莫要知法犯法,阻挠官府办差。”
言及此处,袁自强将目光投向廖正文。廖正文苦笑着接过话头:“卑职当时就在近旁,便上前劝道:‘陈里正,你也是衙门里的老人了,怎的这般不识大体?若再阻拦,少不得要拿你问罪。’谁知这句话竟似捅了马蜂窝。”他指着自己撕裂的衣袖,“那几百乡民顿时鼓噪起来,先是掷来菜叶鸡蛋,后来竟夹杂着碎石瓦砾。同去的差役多有挂彩,个个鼻青脸肿。”
“二位大人,事情经过便是如此。”袁自强最后躬身作结,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。
窗外竹影婆娑,映得他面色忽明忽暗。茶盏中的热气袅袅上升,在凝重的气氛中渐渐消散。
林彦秋轻抚腰间玉佩,不动声色地问道:“沧山县境内私开煤窑共计十处,单你古溪乡便占了三处。行动之前,可曾查探清楚这几处煤窑都是何人所开?又因何独独先封牛村煤窑?可曾预想过可能遇到的阻碍?可有应对之策?”
这一番问话,字字诛心。袁自强嘴唇翕动数次,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,只得向廖正文投去求助的目光。廖正文却将头埋得更低,假装整理腰间佩刀,避开了他的视线。
林彦秋淡然一笑,从袖中取出一册薄薄的账本,翻开略扫一眼道:“牛村煤窑,乃里正陈双喜外甥所开,已逾半载。至于泥村、汪村那两处,则是刘老里正两位侄儿的产业,开张已一年有余。”他缓缓合上账本,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,“刘老里正年事已高,近来又抱恙在身...”
话未说完,林彦秋侧目看向田大晖。只见田大人面色阴沉如铁,接口道:“古溪乡之事,还需诸位同僚共议。你二人且先退下吧。”
袁自强与廖正文如蒙大赦,连忙起身作揖告退。退出厅堂时,袁自强的皂靴在门槛上绊了一下,险些跌倒。秋风卷着落叶扫过庭院,更添几分肃杀之气。
待袁自强和廖正文躬身退出后,林彦秋撩起官袍下摆落座,直言道:“田大人对此事有何高见?”
田大晖冷笑数声,指节叩着案几道:“刘达全在古溪乡主政十二载,其中关节不必下官多言吧?那陈双喜胆敢聚众抗命,还不是有人处事不公所致?袁自强那厮表面恭顺,在刘达全面前不过是个应声虫罢了。”
林彦秋沉吟片刻,捋着腰间玉带道:“不如禀明杜知县,申时召集三司会审如何?”
一个时辰后,县衙议事厅内烛火通明。田大晖向在座诸位大人详陈古溪乡民变之事。袁自强又被传唤进来,战战兢兢地将事情复述一遍后,躬身退出。
在座官员闻言俱是怒形于色。刑名师爷唐华拍案而起:“此等刁民抗命之事,断不可纵容!依律当立即锁拿陈双喜问罪!”
杜北丰知县却只是垂目盯着手中青瓷茶盏,默不作声。此时方俊琪起身拱手道:“下官以为此事不宜草率定夺。陈双喜身为二十年老里正,此番行事必有缘由。若贸然拿人,恐激起民变。不若先遣人彻查,再行定夺。”
杜北丰忽然抬眼,目光如电射向林彦秋:“林大人以为如何?”
他手中茶盏轻叩案几,在寂静的厅堂内发出清脆的声响。窗外暮色渐沉,几只寒鸦掠过衙署飞檐,投下斑驳的影子。
林彦秋早已料到会有此一问,轻抚腰间玉佩,从容笑道:“依下官之见,此事倒也不难处置。只需派差役先封了汪村与泥村两处煤窑,那牛村的陈双喜自会负荆请罪,何须我们费力捉拿?”他顿了顿,端起青瓷茶盏抿了一口,“至于刘老里正,年迈体衰,恐难胜任乡里重担,不如奏请上峰准其致仕还乡。”
田大晖闻言,当即捋须颔首:“本官附议。”
此时,身形娇小的张安主事轻移莲步上前,虽着六品鸂鶒补服,言词却颇为犀利:“下官亦附议林大人之见。不过...”她凤目微挑,“这些私开煤窑之徒,岂能一封了之?此乃盗掘官矿之罪,乡中官吏竟坐视不理,难道不该追究?那些涉事之人,难道不该问罪追赃?”
这番话说得在座众人心头一凛。谁也想不到,这个平日里温婉可人的女官,此刻竟如此雷厉风行。她这一席话,怕是又要让不少人丢官去职了。
窗外秋风骤起,卷着几片枯叶拍打在窗棂上,发出沙沙声响,仿佛在预示着一场官场风波即将来临。
此番涉事的五个乡里,有四个乡的里正皆是杜北丰一手举荐。若真依张安所言彻查,杜北丰此番必将元气大伤。杜北丰终是按捺不住,强作镇定道:“依本官之见,还是先议古溪乡一事,其余暂且搁置。”
此时,身着深蓝补服的申宁主事缓缓抬手,阴阳怪气道:“如今朝廷正严查吏治,这般明摆着的问题,岂能视若无睹?”
身着绛色官袍的毕方主事立即反驳:“为官之道,当体恤下属。岂能听风便是雨?”
方俊琪冷笑两声,腰间玉佩叮当作响:“如此明证,难道还是捕风捉影不成?下官建议即刻派遣账房先生,彻查古溪乡历年账册。”
因张安一言,战火已然燎原。双方虽皆正襟危坐,言辞含蓄,却暗藏锋芒。唯独专司监察的康继宗始终沉默,只是摩挲着手中的象牙笏板,静观其变。
一番唇枪舌战后,议事厅内陷入沉寂。杜北丰终是打破沉默:“用人一事,关乎朝廷根本,不可不慎。此乃对朝廷负责,亦是为同僚着想。”
林彦秋一直在权衡利弊:是否要与杜北丰彻底决裂?若当真撕破脸皮,不仅会得罪全县乡官,更可能招致知府大人的责难。他余光瞥见张安正含笑静听,那抹浅笑仿佛暗藏玄机。
就在这一瞬间,林彦秋已然有了决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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